遗忘我 祝福我

【二折•<传承>】大概是行法者的师生模式唔

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

  

  二折•传承



行法者中间,有一个流传百年的传奇:不论入行前身体素质和能力是什么水平,被老一辈领队挑走做助手的年轻行法者,就会成为新一任的领队。


行法者已经换了几十代,但这一传奇从不曾落幕。每一代的行法者都没少问他们那一代领队这到底是为什么,领队们从来都不予回复,就好像隔时空约好了一样。




两条腿勾住树枝,身体下倾,蝙蝠似的倒挂在树上,然后腰腹用力,用胸脯去贴大腿,再倒下来成蝙蝠。刚做了几下,招就感觉腹部崩溃一样的酸,眼前直冒金星。他投降一样放下两条手臂,张开嘴喘了几口气。


招像一条死鱼一样挂着,侧头看到领队负着火器立在山壁前,探手拂过冷青的山壁,似在认真地观察上面的弹孔。领队不像招,他的衣领前襟从来整理得那么整洁,很保守地交阖着。当两只鸟雀尖叫追逐着掠过他头顶,他迅速抬头,旋身警戒时,英气逼人,衣襟不乱;只有右臂上系着的一条藏青的丝巾被激得随风飘扬,带着那么些许的潇洒快意,却是空缱绻、自飘流,领队自己冷静默然依旧。


招摸摸充血的头部,感觉领队像一个谜。


领队算是中等身高,不是很健壮,穿一身和其他行法者并无两样的蓝衣,袖筒和裤筒都有些空荡,不像其他行法者肌腱凹凸。但领队就是领队,名义上是所有行法者的首领。


招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领队能成为领队----虽然领队这个职位从来都是高位虚权,但它的选拔标准从来比军官还要苛刻。


招更不明白为什么领队会选自己做他的助手。




半年前。


招呆呆地混在初级行法者队伍里,和其他过了数轮淘汰的同族一起杵在广场上,像烤盘上的肉串一样整整齐齐排列着。身边是他之前训练时最好的朋友夜。


太阳西斜,斜在他们的面前,将似火炭又似油脂的,很烫很烈的阳光涂抹在他们身上。招口干舌燥,眼前直飞金苍蝇。侧脸看看夜,也一副快要死去的模样,比他更甚。招拉了拉夜的手。


他们在等待"换新血"礼开始。


花生人最长寿命不过才十年。三四岁上下成熟,六岁的就已经步入老年了。因此及时给行法者队伍换新血,换掉那些老弱病残,对于每一代都拥有近百年寿命的欧阳家族来讲,是很重要的事,这关系到他们的钱和命的安危。


两年一度的"换新血",需要老一代的行法者去到广场上,根据自己的标准挑选年轻的助手。被挑去的年轻行法者以后便要跟随老一辈的行法者做任务、练枪练斧、学习技巧要领和规矩;被挑剩下的,就要当场化作亡魂。负责开枪落斧的是被挑选走的新一批行法者。杀掉被挑剩下的那些同族,便是他们作为新行法者,接到的第一个任务。


招自信自己不算太矮也不算太弱,但当他斜眼瞥了瞥身边的同族以后,他就不这么认为了。他们一个个可以说腿长胳膊粗,仿佛强得一手一掐就能掐断花生人的脖子。招看了看夜的身形和自己的身体,感觉他们可能离死不远了。好吧,好兄弟,死也一起死。


很久,眼前一个个人影来了,一个个人影走了,很多同族都已被挑走,他和夜还在原地无人问津。他身体在发抖。


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吗?


其实也在意料之中。


接近中暑,他身体晃了一下,坚持挺立着没有倒下。不知何时有片救命的阴凉洒在了他头上----竟有一位蓝衣的行法者在他面前停住了脚,很年轻,也就两岁半左右。招悄悄抬起头瞥了对方一眼,看见这行法者眼圈微红,额头和两腮也泛红,好像喝醉了酒,又像刚刚从恸哭中走出,不似其他行法者那么威风凛凛、那么咄咄逼人。


这行法者对他打手势:「你将来想做什么?」


招有点奇怪了,其他的行法者问其他年轻同族时,问的都是"有底子没有","擅长什么","喜欢什么厌恶什么",或者直接上手比试几下。这位蓝衣裳行法者到底在想什么?


他盘桓一阵,犹犹豫豫回答对方:「⋯⋯做、做领队。」


「如果你最亲密的人把你最珍惜的人杀了,你会做何反应?」


招想都没想:「我不会原谅他。」


看了他的手势,这位蓝衣行法者很久没有反应。当招几乎以为他走神了,他突然伸出手捅了捅招的肩膀:


「真是模棱两可。现在记住最后这句话,跟我走罢。」


这一个手势惊醒了招。招不敢置信地望望眼前这背着双手的行法者,又回头看看夜。夜已经热得忍受不住坐在了地上,他扭过头去,从空洞的眼睛里垂下两行泪水,双手颤抖着比出一个手势:「恭喜。」


是羡慕么?还是讽刺?招感觉心里某处隐隐的刺痛。


感觉到招没有跟上来,那行法者回头时看见这两个小少年对望的情景,他无可奈何地啧了一声:「该活的活,该死的死,各走各路了。」



招被这行法者带着上了广场四周的砖墙。他马上就要接作为行法者的第一个任务:亲手开枪杀掉被挑剩下的同族。


没端过几回枪的手还发颤到拿不起枪。想到夜还在场内,招求救似的看向把他挑出来的这位行法者。可这行法者好像知道招心里揣着的事,他缓慢地摇了摇头:「一个行法者只能带出一个。任何一个人都不值得你为之去死,哪怕是你自己。更何况,他们都是弱者,不如现在,作为行法者,体面着解脱。」


说着,这行法者蓦地放下背在身后的双手,一步撤至招身侧,带起一股强风吹鼓招的衣衫。随后招便感觉一双手把住了自己的手,枪支像被粘在了手中。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枪身传来一阵几乎将他的双臂震麻震断的力量,子弹出膛的反冲力令他身体狠狠撞在这行法者的怀里,骨头顶骨头。他的肩膀被戳得很痛,回头却不见这行法者有什么反应。再向广场上定睛,招找不到夜了。


「夜⋯⋯刚才还看见站在那的!他去哪了!」招扒在砖墙旁边,极尽目力寻找夜的踪影,却只在地上的死尸间看到了夜的一片紫色衣角。


招哭了。


这行法者抄着双手,就那样注视着满场飞溅的鲜血和倒落尘埃的尸身,好像看一场林间叶雨飘扬着落地。




「他们和你差不多,都还保有一点对世界对自己的思考。你想让他们死里逃生后,怀揣着仇恨长大,长大到----有能力去挑战行法者权威的时候吗?」


走在花生镇里,这行法者看见隐忍着啜泣的招,冷笑一声,伸手整了整衣领,「老弱病残也就罢了,幼儿绝不能放过一个。」


「你如何这样心狠手辣。」招顿住了脚,快速绕到这行法者身前,双手紧紧地握住枪支,「按理讲我是被留在里面的那个,你让我活了,又告诉我这些,保不准有一天我会因仇恨杀了你。」


这行法者听了,灰暗的目光竟然亮了亮。他看着扶枪勉强站立的招,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:「每一个行法者,都一样,要么死在敌人手上,要么死在同僚手上。但大多数是死在同僚手上。如果你有那资格杀我,也算你有本事了。我期待那一天。」


现在的幼儿怀着嫉恨长大,会比现在死得更惨。在这个地方就是这样。


这行法者最后表达了一句话,示意招跟上他。他背起双手,快步走在了前面。


这行法者是领队,这是招后来才知道的。但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。



领队是所有行法者的领队。虽然领队并没有什么调兵遣将的权力,但因选拔标准之苛刻、领队本身地位之高,别的行法者"唤"他都直接恭敬叫"领队",对他敬而远之。因此招一直不晓得领队叫什么名字。他也没有那个兴趣去了解。夜的死亡一直像一根尖利的鱼刺一样卡在招心里,卡得血肉肿胀疼痛。每每见到领队端起枪支,他都仿佛回到那天那一时刻,领队把着他的手,让他亲手射杀了他的同族。


这双手第一次染血。招躲在住处的墙角哆嗦了一整天。


到第二次、第三次----招眼见领队毫不留情枪杀逃跑的鬼蘑菇感染者----那些鲜血飞飙出颅腔的诡异情景,已经吓不住他了。端起枪,将枪口对准感染者和违纪的奴隶时,扣动扳机的手也不再哆嗦了。





后来的两年里,发生了很多事。包括他跟领队都开口说话这件事,但它还在其次。


"如果不是特别必要,不要什么都做那么绝。总那么一板一眼,甚至滥杀无辜的话,以后有你受的。"


领队这么和他说过。


但是,某一天,他却亲眼看见领队蹿跳在房屋之间,毫不留情地一次次朝一个花生人女子开枪。那女子拼命逃亡,摔了不知多少次。直到那女子倒在血泊之中,领队才停止追逐。


这还没有结束。领队走上前去,对着那女子的尸体又开了两枪,一枪打爆她的头颅,一枪洞穿她的心脏。血流一地,漫到了招脚边。面对这样血腥的场景,招的内心毫无波动。他只是奇怪:这女子一不是奴隶二没有感染鬼蘑菇,领队说好的不滥杀无辜呢?


在同僚们恐惧疑惑的目光注视下,领队鄙夷地踹了那尸体一脚,掏出一片手巾仔细擦拭手臂溅落的血液,然后狠狠将那染了血的手巾掷在地上,冷冷一笑:「找死的蠢东西。送她上路。」


招似乎能听到领队内心的怒吼。


不一会儿,两个同僚拖回了一个鬼蘑菇感染者。那感染者被吓得脸色发白,当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女子尸体,他被吓到浑身发抖,几近晕厥。领队令他们将感染者拖到处刑台上。"嘭嘭"两枪,结果了那感染者性命。


「打死感染者也就罢了,您为何还抓着这女子不放呢?」招不忿。


领队没有回答招。他垂着两手,转过身去,轻轻地,慢慢地,沿着街道走到一个房屋前,推门进去。不久,他再出来的时候,怀里抱了个小孩子。那孩子脸色发紫,身体僵硬,显然已经身亡。


在同僚们不解的目光注视下,领队抱着孩子,冷漠、肃穆,谁也不看地向镇外走去。


招快步追上领队。


领队抱着孩子登上一座小山包,找了一个阳光照得到的、平坦干燥的地方,他将孩子的尸体放下,开始在旁边挖土。


片刻之后,那个洒满阳光的地方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堆----一座小小的坟墓,墓里睡着那个小孩子。领队在新坟旁边坐下,手指扣着枪,静静地注视着远方流淌着的彩霞,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
招慢慢地走上来:"领队,你认得这个孩子?"


"不认得。"


"那您怎么⋯⋯啊,您为什么要杀那个女子?"招小声地问。如果说方才射杀那女子,还要往尸体上开枪的领队,在招眼里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一样的存在,那现在这坐在小坟旁边的领队,就是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。前者狠辣,后者慈悲。招看着领队的眼睛,只想从中捕捉到什么情绪变化的信息。


领队静静地说:"那感染者是那女子的丈夫。她隐瞒不报。"


招感觉这很正常,但也没到必须要打死她的地步。领队神经过敏了吗?


"⋯⋯孩子对外说漏了口。为丈夫,她掐死了孩子。"领队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狠戾,他重重砸了一下火枪,"蠢东西。"


"可这也⋯⋯你不是说不能滥杀无辜吗!"


领队不吭声了。


他是不该杀的杀了。




招知道在后山草棚居住的那个花生人。这花生人以前也是个行法者,但自手臂受伤之后,枪就端不稳了,被欧阳吉安踹到蚁猴巢穴旁边做分尸工作,从死去的花生人脑子里取石。


他和领队是平辈。但领队带着招在附近巡逻工作,招也不怎么见领队去和分尸者打招呼。每每想开口询问为何时,看到领队那近似于冷峻的神色,他都只有闭嘴。


他以为领队和分尸者有私怨。



那一天,他们正在后山巡逻。欧阳吉安带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来到分尸者所在的草棚。他们作出木然的样子望着欧阳吉安对那男子说话嘱咐。那老头长篇大论,以一句"理想早日实现"收尾,那男子笑着哭哭着笑,就差要给欧阳吉安跪下。招不屑地"切"了一声,立刻被领队狠狠剜了一眼。


「重点不在那个人类上。」领队有些焦急地跺了一下脚。招看到他的眼神一直徘徊在那个分尸者身上。


分尸者冷冷地立着,手里提着的砍刀已经扔到了一边。


欧阳吉安瞥了一眼分尸者,回头对领队说:"这块小地方的新主人到了,旧的这个残废拉拉,留着还浪费。你,解决他。"


领队神情冷酷地一颔首,缓步走上前去,对着那分尸者抬了抬枪管,又指指悬崖。大概意思是要他走到崖边。


那分尸者笑了,却不是嘲讽的冷笑。他的眼神流连在蚁猴巢穴那个方向,似留恋又似怜惜,脚下慢慢地,挪到崖边:「还嫌我死不绝么。」他停了停,露出乞求的神色,「领队,替我告诉她。」


「我答应你。现在背过身去。」领队例行公事一般挥了挥手,然后快速地回了回头,好像在观察情况。


枪响了。


却没有招预料之中的炙热穿透分尸者的头颅。


领队朝远处的山体虚放了一枪,然后飞起一脚把人家踹下了山崖。


那分尸者到身躯循着一条抛物线,无声地坠落黑暗。


「生死就看他造化喽。」领队耸了耸肩,收了枪就往回走。招紧紧追上来,看看气定神闲的领队,又看看那边空荡荡的山崖:「领队,我们就这么----交差?」


领队诡笑着摆摆手:「怕什么,那老神仙装善良,远血杀,不会看处决现场的。」


「为什么不杀了他?」招很不解。


领队回应:「他本无罪,杀之是罪。」


「可欧阳吉安命令的----」


「----他让我们在'换新血'礼上自相残杀也就罢了,难道在下面我们还要造孽吗!」


领队突然有些激动,险些话音出口,把他自己吓了一跳。招也吓了一跳。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望欧阳吉安和那男子,确定他们没有注意后方松了一口气。



领队是该杀的不杀。招感觉。





某日,招因为任务和训练上的事,心情极其焦躁。他和领队巡逻时正迎面遇见蚁猴子巢穴拉车的奴隶。那个时候拉车的早应该回到巢穴。「这奴隶迟工了。」领队对招比划了几下。


招心想又是这些不要命的奴才,活着就是求饶,没其他价值,麻烦,还是死了的好。于是他立刻上前,举枪对准了那奴隶的头颅,扣扳机就是一枪。


"啪!"


就在子弹出膛的前一刻,电光火石间,领队的枪托撞上了他的枪口。枪口颤了一下,子弹射偏,深深没入树干,冒出一缕烟气。领队瞪了他一眼令他停手,转脸揍了一顿那奴隶,这件事也就罢了。那奴隶捡回了一条命,连回应都不敢回应。


回去的路上,领队走得非常快,不时踢飞一块碎石、狠抽一段伸出路面的树枝。右臂上缠的藏青丝巾被用力摆动的胳膊带着,颤抖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,来回撞在胳膊上。


招在领队身后亦步亦趋,不敢说一句话。招知道领队生气了,却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。


夕阳暗下的时候,他们来到密林深处。这里到处是棱角分明的石块,都半陷入在泥里,划出水流的痕迹。连叶尖也有残留的泥沙----这里怕是刚刚发生过泥石流。


"过来。"领队在一块岩石上坐下,很沉重地,朝招挥了挥手。


看领队一脸怒气未发,招蹭了蹭脚底的泥沙,踌躇着拖延时间,不敢上前。


见他没有反应,领队用力举起枪托狠砸了一下地面,厉声喝道:"死崽子,你聋了吗!给老子滚这儿来!"


招乖乖地,小步小步蹭到领队面前。


"我当初怎么告诫你的----死崽子全给我当耳边风!"


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小声顶了一句:"您一会儿要我得饶且饶,一会儿又要我心狠手毒----我该杀谁?我不该杀谁!"


似乎是懊恼于招的不开窍,领队是真发怒了。


招挨打了。领队第一下就揍在他腿弯处。他一声惨叫憋在喉咙里,屈身跪在了地上。继而疼痛大雨一样噼里啪啦砸在他肩上、背上。


招按捺不住的呻吟声让在附近巡逻的一组行法者听见了,他们来到这里,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敢吭声的招,又看看气得脸色发白的领队。和领队平辈的那位行法者插了一句:「这是发生什么了?让你这样生气。」他的眼睛深处有笑意,只道是招犯了什么大错误,惹得这万年不发怒的领队下狠手揍。


「跟你们无关,巡你们的!」领队没好气地甩给他们一列手势。


「领队,我记得你的老师在世时,可没少揍你,哪次都没那么重,你这下手可狠呢----」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故意忽略,那行法者没有照领队表达的去做,带着挑衅意味。


领队侧过身来盯着他们,眼露凶光,仿佛下一秒就要抄起火枪打爆他们的头颅----他们是知道领队枪毙村民和同僚的心狠手辣,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领队干得出来这样的事。


「我怎么调教我的助手,还轮不到你们插手。」


两位行法者立刻灰溜溜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。


"废物!倒像我。"赶走了那俩,领队回头看了招一会儿,气着,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,狠狠将火枪往地上一掷,径自离开了。





招生病了,躺了三天才恢复。


这三天时间里,招思考了不少。他不恨领队。看到领队这几天一直冷着脸心情很差的模样,招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哪里做错了。


这几天每天都是领队一个人出门进门。招害怕尴尬,于是在领队在的时候装睡,在领队离开的时间里醒着。弄得他自己也没精打彩。


行法者里的军官看不下去了。趁领队不在,他亲自前往招的住处,斥责了他一番。一番批评招也就听进去三分之一。直到军官对他比划:「本来这些任务是要你们一起做的。现在他一个人完成了那么多,剩下的这一个,你来完成吧。别麻烦他了。」招才提起神来。


无奈,他只有接受。领队也是很累了,他作为助手,也该分担着点儿吧。


于是他提起火器,探头看看周围没人,然后离开了住处。



傍晚,风狂雨骤,天地悲鸣。


巡查归来的领队得知了军官做的决定,他对此十分恼火:


「你们让他独自深入山川腹地?他伤刚好!」


「你在质疑他的实力吗?」


领队没有犹豫,"哗啦"一下推开桌子起身,尽量平静地重复:「我没有。他可以,但不是现在。」他离开桌边,自墙边拿起自己的火器就要出门。掌握实权的军官猛一拍桌子:「旌,行法者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离开,你要抗命吗!」


一些平时和领队关系比较好的行法者连忙做和事佬,一边拦着军官,一边劝领队:「总该放手锻炼招吧,这次就算是锻炼了。」


领队冷笑一声:「这种情况下'锻炼'?能做出这种事的,是你们,不是我⋯⋯」


愤恼有力的语音像石头一样敲击着空气,尾音却像拔丝的糖浆一样越拉越细,消散在哗啦啦的暴雨里。雷霆照彻天幕,领队张开双臂凌空一跃跳下楼台,四肢全缩稳稳落地,激起一片水花。他拔腿往后山奔去。


同一时刻,在暴雨的冲刷下,背阴的山体上垮下半重山,细碎的泥沙土石和雨水一起混合成沉重的泥浆,裹挟着狰狞的岩石猛烈冲刷下来。高大的林木在这样的冲击面前仿佛一棵棵多枝的芦苇,悲鸣着倒下。巨响一波一波回荡在山间。


招拖着伤躯,拼命往滑坡的斜上侧逃跑。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,脚下泥土追着他的脚步崩塌。


"轰!----"


山崩地裂的巨响中,招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,越来越沉、越来越沉。随着一棵大树被冲下山体,招被突然激起的泥浪狠狠拍在了地里,爬起来时,又被树枝拽着衣裳滑下山坡⋯⋯



不知过了多久,招被摇晃的感觉摇醒。他感觉被什么人背在背上。雨还在下,他听得到噼里啪啦的声音,但却感觉不到雨点打在身上。


招张开嘴,下意识地唤了一声:"领队⋯⋯"


然后就被一声"闭嘴"拍了回去。


熟悉的声音。招莫名其妙就感觉心安,放心地睡下了。



如果不是领队及时赶到,招可能就会被泥石流吞噬。


待招醒来,领队送他回到住处之后就离开了,整整一天没回来。招从同僚那里得知领队因违纪抗命受处罚,鞭刑已经结束了半天时间。


可领队到现在都没有出现。


招知道领队抗命是为了救他。他想去寻找领队,可是每走一步脚腕都痛得像脱臼一样。他累趴在门边。


次日夜晚,领队才踏着满天星光回到住处,将招抱上床。借着月光,见到领队身上红肿的鞭痕,想象领队受的这疼痛,招忍不住眼泪,呜呜地哭了半天,领队一直沉默着不回应他。等到他哭得累了,领队才轻轻一句:"够了吗?睡吧。"






"还记得今天早晨打死的那个花生村民么?"


"记得。"招想了想,又补了一句,"我们见过他。你用枪托打了他。"


领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:"怎么不说你差点杀死他呢。对今天这件事,你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?"


招立刻回答:"那个灰衣裳的奴隶,连我们的眼睛都不敢直视,他怎么就敢直接对上那么多行法者----"


领队赞许地看了招一眼,然后说:"你知道有一种存在叫逆鳞么。"


那个女子就是那奴隶的逆鳞吧。他允许别人侮辱他,却不能容忍别人欺负他的女人。


"残忍的杀戮压迫,也许能够使最强大而善战的种族屈服,"领队自言自语一样,"但普通的情感和爱,却可以激起最懦弱生灵的反抗。"


招没有接话,低着头,如有所思。



那天夜里,领队和招负责巡山。他们走在后山的山路上。领队走在前面,招跟在后面。他们漫无目的地走,寂静的山路上只有他们走路时衣料摩擦的声音。


路上,领队一直背着双手,微低着头。


"孩子。"


"嗯。"招很放松地应着。领队唤他"孩子"的时候,大多都是领队心情还好的时候;当领队唤他"招",他就得小心了。


"四年前我被我的老师挑选走,成为他的助手。那时候我半岁,比你当年小一点。"


"嗯。"说了几句之后,招感觉今晚的领队有些奇怪。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,没错啊,黄澄澄的,从东边升起。


"我很爱我的老师。"领队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。招还在出神,险险撞上前面的领队,他快速地接了一句话掩饰自己突然急促的呼吸:"啊、啊,您的老师?唔,他一定给了您很多指导⋯⋯"


"是的。"领队仰起头,避开招的目光,"他已经死去两年了。"


我开的枪。


招惊得一瞬间步伐紊乱,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。"⋯⋯您、您杀了⋯⋯"


"弑师,这是每一位行法者必须要经历的成年礼。而最后成为新领队的行法者,不仅要杀死他的师父,还要将老领队杀掉。避免后续可能发生的动乱,也算立名扬威。"


招突然意识到了领队说这些的目的。他一声不吭,快跑几步紧紧抱住领队。感受到颈窝传来的温热气息,想到明日这具躯体便将化为冰冷的腐朽----还是他最珍视的师长。他将头埋在领队的颈窝里。嘴唇颤抖得发酸发涩,挣扎许久,他还是说不出一句话。


"孩子,"领队回过身来,四年来第一次,轻轻将招拥入怀中,安慰着他,"咱们都必须直面一次生死,然后才能长大。我当年----"


"我不想长大。"招抽泣着憋出一句话来,"领队,明天我们能不去广场吗?我不做什么领队了,求您别走。"


领队沉默了很久,再开口时,语带悲哀,其声发颤:"你想如此,我又何尝不想。"他犹豫着,慢慢地解开胸前的布扣,扒开前襟露出肩膀的皮肤----


苍白的月色下,浅色的皮肤上,恶魔的眼睛正闪烁着黯淡的寒光。


仿佛电流通过全身,招感觉浑身一阵悚然:鬼蘑菇!


领队微微点了一下头,又重新系好衣襟,拍打着衣领扯平皱褶。安静的声音如半夜的更漏,一字一字敲击出幽幽的冷:"一样是死,与其等到被发现之后,像猪狗一样被处死在花生村民面前,那不如让我作为行法者的领队,堂堂正正死去。"


招突然联想到相识第一天,领队对幼小的同族发表见解时,用的句式和表达出来的意义,与领队方才所说,简直,一模一样。


原来他从来没有鄙视孩童的意思。又一波眼泪溢出眼眶:他这坚强悲悯又死要面子的领队啊!


领队望着泪流满面的招,笑着叹息道:这是你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:不要让杀掉我的机会,落到他人手上。顿: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那天,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么。


如果你最亲密的人,杀了你最珍惜的人,你说你永远不会原谅他。


"不管你明天能不能有那个资格,都要原谅自己。因为这是我们的命。"


招攥紧了火枪:我们为什么要认命⋯⋯


他突然抬起头大声说道:"领队,我们为什么要认命!得了鬼蘑菇,不是还能活一段时间吗?您要是去了,明天就没命了啊!"


"领队这个职位是个相对平安的地方。我答应过我的老师,我的老师又答应过他的老师⋯⋯一百年没有断过。"领队静静地说,"用性命祭奠和保护星火,不急不躁、不偏不倚、不怯不懦。这份悲悯和良善,要永远传承下去。"


明天别让我失望。


语讫,领队转身,朝与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去。脚步有些踉跄,不很快,然而就算这样,转眼领队和招已经拉开了数十步的距离。招还想要挽留,伸手向领队,模糊的背影,却只握得一把空虚苍凉。


招哽咽着喊了一声:"领队!"重重跪了下去,膝盖磕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,火枪叮啷啷落在石丛中。


但领队没有再说话,连一个回首都没有。他渐渐走远,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。


招有种感觉,自己可能再也拥抱不了他了。




到最后了吗?终于到最后了吗?


招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他的对手们,心中点点无名火起,他握紧了火器:杀我的领队,你以为,你能做到吗?笑话。


自始至终,招下手都没有轻过。


当招最终以胜利者的名义站在场心时,他心里没有欢喜。


这时,他看到领队背着手,缓步走进广场。还是他惯常的扫视木石时的冷漠眼神。身后的行法者伸出手按住他的肩想要推他上去,却被他用力甩开。他回身冷冷地注视他们。在他不怒自威的目光逼视下,那两个行法者没有相视,都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。


到他侧过身的一刻,招才看见,领队的双手是被捆绑起来的。可是他的步子却像平日里挟枪巡查时那样沉稳轻健,像山间散步时那样稀松平常,好像脚下并非刑场,而是回家的路。


眼泪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淌。


被历代行法者领队鲜血浸透的平台,连石头内里都透着比青苔还要冷的血色。领队站在那平台前,垂首静默了几秒,扬起下颔慢慢踱到平台中央。他目光飘忽,又有些发颤,往四下里寻找着什么,又像是在渴望什么⋯⋯他的目光越过熙攘的花生人群,穿透葵花油般浓郁的阳光,纠缠着一团说不清的因缘,和一场早在两年前就被敲定的生与死,望到了站在场心默默哭泣的招,他绷住了劲的身体突然一松,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。


他笑叹一声,仰头向秋日高高的天空,"师父,我延续了这悲哀的传奇⋯⋯我----对不起这可怜的孩子⋯⋯"


招完全看不清领队的眼神和表情,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,一切的景物都是泪光盈盈。吉安老头痛斥领队当众开口说话的声音格外刺耳,招却毫不费力地听见了领队发自内心的感慨之声。


您对不起个鬼啊。招的内心憋闷得发慌发疼:是我对不起您⋯⋯


"你这猪猡!在磨蹭什么?啊?磨蹭什吗!"


招握住火枪的手颤抖到不能自已:真他妈的想一枪崩了这死老头子。


领队笑了一下,停住,须臾,又笑了一下,肩膀颤抖着抽搐,却不是因为疯狂和恐惧。一声声,是笑?是哭?还是催促?


"领队,"招流着泪闭上眼睛,"对不起。"


手指扣动了扳机。


嘭!


子弹被火药弹射出去。千分之一秒。一道白光,自领队前额钉入,又从后脑透出。阳光下带出一泼触目惊心的飞虹,落地绽花。


身体狠狠一挺,额心一眼热泉,往外汩汩地喷涌着盈盈的鲜血。血液顺着他的脸淌下来。他翕动嘴唇,艰难地吐出几个带着血泡的字眼,笑着:


好小子,没看错你。


语讫,他闭上眼睛,倒下了。生命的最后一刻,招透过两年的时光看到了最初:领队背着双手,身体挺得笔直,眼眶微红⋯⋯


他是所有行法者的领队,没有谁能与之比肩。


原本已经化得灰黑的平台上,又洒上一层新血,渗入石砖缝隙。秋风又起。


新的开始,新的轮回。


周围的行法者拎着他们的武器,或倾羡或漠然地看着招。


招用了很大精力才压制自己想跑上前去抱住领队尸身的欲望。等到欧阳吉安指着他连骂了三声"猪猡",他才从天崩地裂的悲恸中回过神来。


可那死老头已经骂骂咧咧离开了高台。命令之类的,他一个字都没听清。



那天,他第一次,独自拖着火枪在镇中巡查。他时不时能看到同僚站在不远处,用手势"聊天"。


「这就是上一任领队带出来的?真是厉害。」


当晚招独自跑到山里,对着寒空古月恸哭了一个晚上。他现在才明白,两年前于广场上第一次见到领队时,领队的眼睛泛红的原因。


到现在他连领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。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。


他哭得太伤心,乃至于身后出现了一个花生人都没有防备----他也不想防备。


来者是那个被领队踹下山崖的分尸者。他断了一条腿,拄着一根树枝,遍体鳞伤,还好保住了命。招看到他,刚憋回去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:这是领队救下的同胞啊!他活下来了、回来了,领队却被他亲手杀掉了!


分尸者的眼眶也泛着沙沙的红色。他晃了晃招的肩膀,自怀中取出一条丝巾来:熟悉的藏青色,溅着点点血迹。


招看清了,他踉踉跄跄地上前,将那丝巾抓在手里。得知领队已被那名叫庖卯的人类分尸----竟像噩梦成真:昨晚还鲜活的生命,今日便成了冷冰冰的尸体!领队连一个全尸都不能留住!


分尸者带着血气的眼透过假眼贴纸凝视着招。他慢慢抬起手:「你和旌,都开口说话了。」


"旌是⋯⋯"招哽咽着,也不顾什么危险不危险,直接对分尸者开了口。分尸者愣怔了须臾,凝了神色,缓缓张开嘴,叹出一声:"旌就是你老师。"


招咬着嘴唇不语。


"旌可是个很奇怪的人啊⋯⋯"分尸者吃力地扶着树干想坐下,招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,把他安置在铺满落叶的树底。"旌一直说要与天搏命、与命搏命,有时候却念叨人要认命;他一直说要心怀慈悲得饶人处且饶人,有时候却比我们任何一人都要残忍冷酷。他总是说孩子不打不成才----他倒没怎么打过你吧⋯⋯"


招流着泪笑了一下:"他不打则已,一打可真不留情,好像要将这些年欠下的打连本带利算个干净。"


"旌没对你说过:不要见到一个知道点儿你事的人,就对他掏心掏肝吗?"分尸者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。招愣住了。


分尸者见他情绪不对,微叹一声:"只希望你这么一个领队,不会让这传奇断绝在你这里。再见吧。"便起身一拐一拐地走了。


招坐在岩石上,抚摩着藏青的丝巾。头顶古月依旧明亮。




10


招有一种感觉,自己在重走领队当年走过的路。


带着微红的眼圈去"换新血"礼上挑走一个孩子。他名叫煜。


把住煜的手让他完成此生第一次杀生。


揣测人心,钻规矩的空子。手滑放过那么一些罪不至死的人;对那么一些该死的人,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要了他们的命。


和煜吵嘴,偶尔揍他。自己受了伤就躲着,煜受了伤寸步不离。


训练煜,看着煜从半岁多的少年长成两岁的青年。看着自己在一天天的岁月流逝里渐渐老去。


然后,在煜两岁半时那次"换新血"礼上,迎接早已注定的命运⋯⋯


招不敢继续往下想了。


他立在斜阳浅照的土路旁边,端着枪支练准。看见地上的阳光从清白化作了浓金,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一瞬有些走神。


右臂上的藏青丝巾在晚风中温柔地飘扬着。


"您在想什么?"煜倒挂在树枝上,像他当年那样一下一下做着训练。这孩子倒是够可以,做着这样费力的训练,声音还像平常说话一样,几乎不带喘的。


招望着渐渐西斜的日影,梦游似的回答:"我的老师。"


"啊,老哥的老哥。"煜一个鲤鱼打挺翻下树来,稳稳落地。他走到站着出神的招身边坐下,一手托着腮,另一手撷了路边一朵金色野花,在指尖轻轻转着,看着它的花瓣在阳光下变成琥珀。"您这样想念他,他一定给予了您很多帮助吧⋯⋯他在哪呢?我能见见他吗?"


话音落地,很清脆,很悠远。招愣怔住了。多熟悉的话语啊!煜说过,他也说过,想必领队还年少的时候,也曾这样对他的老师说过罢!


可他怎么回答?他要是说:他死了。煜必然会问:怎么会。他又该怎么回答?


"你不是一直想做领队么,"招缓缓坐下,艰涩地开了口,"现在给你这个机会,条件是杀掉我----"


"老哥,你在说笑吧。"煜拈了那朵花放在嘴里吮着,不以为然地咂着嘴,"我可不做那么苟且的事。"


苟且。这两个字像钉子一样狠戳入招的心脏。"如果这是必须----"


"老哥,您要无聊了跟我说,我陪您比划比划。一天到晚动不动就说这些生啊死啊⋯⋯无聊透顶。"煜翻了个白眼,把花塞进嘴里嚼着,"咕噜"一声咽下肚。


招无奈地长出一口气,忽然抬起手一巴掌扇在煜后脑勺上:"我有一天到晚说这类破事吗?跟我这个语气你活腻了?"


"啊⋯⋯瞧您这不乐起来了吗。嘿嘿,这巴掌挨得值。"煜嬉皮笑脸地绕到招身后靠着他的背坐了下来,又扭过身像拍枕头一样拍了拍招的肩膀,然后再次坐好蜷成一团,抱着枪闭上眼睛。


当初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小鬼⋯⋯真是眼瞎。感受到背后肆无忌惮靠下来的身体,招扶额腹诽。


不过⋯⋯这死小子倒是挺不错的。


招回忆了一下,自己年少时不是很爱说话,领队也沉默寡言,怎么都不可能有像现在他和煜的相处模式。那领队能把他培育成领队,他还能把煜培成领队吗?


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传奇为何能够永不落幕。他有些害怕这个传奇会落幕在他手上。


太阳这样血红,招的双手却像秋霜一样冰冷。


"你知道吗⋯⋯我培养你,让你从连蚂蚁都不敢掐死的胆怯,变到杀人不眨眼不见血,也许能让你高高在上、人见人怕鬼见鬼哭。但你记住:哪怕是最极度的残忍和冷血,都永远没有渺小的善和情来得有力。"


⋯⋯


"煜?"


这死崽子,睡着了。招暗骂了一声。




11


外来客闯入花生镇,招感觉机会来了。他知道眼前这松绿长袍的女子。当他还年轻的时候,他险些拿枪崩了这女子的丈夫。还是领队阻止了他几不眨眼的杀戮。


告密者,兴奋地期盼着鲜血和杀戮。


煜这孩子,早对招表达了想要革命的态度,如今他轻蔑地瞄了告密者一眼,歪着头,无声地举起火器。


枪响,告密者倒在了血泊里。煜慢慢抬起手,撕去了假眼睛。然后松手,任它们随风飘远。真像苟延残喘的幽魂。他送它们上路。


招没有再回头看煜的神情,他觉得这没有必要了,只听得这孩子有些激动,又有些迷茫地,对那绿衫子的女子说道:"你说⋯⋯我们是同一边的,请告诉我们更多关于我们的事吧。"


⋯⋯


招拄着枪支立在花生镇的街道上,望着渐渐沉下的夕阳。"喂,你还认得我吧?"他说。


"我自然认得你。"隐婆微带苍老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,"化成灰我都认得。"


"可真是老嬷嬷能说出的话。"招听了,垂首笑了一下,几步回转过身去,朝她的背影扬了扬下颔,"其实那天我们看到你了。"


绿衫女子脚步顿住了,头部转过来一个角度,语带威胁:"你是想让我感谢你吗?"


"感谢我师父吧,我当时可是想连杀两个。"


隐婆冷哼一声,迈步,继续向远处走去:"五十步笑百步。你若当真杀了笑语,我非要你偿命不可。"


"那我又该找谁偿领队的命⋯⋯"招望着她远去的背影,小声喃喃着。


煜在一旁看着他,紧闭着嘴,没有说话。



12


招认为自己懂得了----之所以历代领队的年轻助手能成为下一任领队,原是因为他们不言而自明于心的坚定信念。而历代领队挑选助手,都有一个统一的标准:要有坚持的信念。


到后来,那信念就变得非常简单,说起来非常土气:


【我的老领导,只有我能杀。】


是尊敬?是留恋?是自信?还是自傲?


大概只是珍惜罢。领队是所有行法者的领队,却只是一个人的老师。


其他行法者的助手拼搏的目的大多是杀戮和上位,而领队的助手拼搏的目的是守护和传承。


虽然后者似乎有些不务正业,但是,堂皇的残忍,和残酷的慈悲。高下立判。


就和现在一样。



"煜。"


"嗯?"


招侧耳听着远处村镇中处决不愿摘假眼假嘴的村民的枪声,他慢慢地,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火枪枪壳:"星火已经变成了吞噬天地的鬼火,把这原野几乎所有的生机都毁掉了。"


他原本做好了这个小革命者跟他狠狠对着干的准备,腹稿都打好了,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沉默了很久,很轻很轻地嗫嚅了一声:"我、我知道。"顿,"晨胆子很小,被吓一下就不知所措。那些族人让他摘假眼他没反应,他们就把晨杀了。"


晨是煜的同龄好友。招想到了已死去四年的夜。他抬头望着被无形的烟熏黑的天空,叹:焦黑苍天的极端怒火啊,要毁了我们的家园⋯⋯


他仿佛又听到了领队临走前的叮咛、嘱托。


"用性命祭奠和保护星火,不急不躁、不偏不倚、不激不懦。"


"这份悲悯和良善,哪怕一直被掩埋在焦土之下,也要永远⋯⋯永远传承下去。"



招等了很久,都没有听到煜的回应。他诧异地回过头----


这孩子不知何时已从岩石上跳下。他仰头望着招,直挺挺地站立着,年轻清澈的眼睛里,噙着晶莹的泪水。





"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"


这是每一代领队,对他们的接班人留下的,未出口的遗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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