遗忘我 祝福我

【文粮··《欢笑》】可能是隐婆的旧事(?)

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,但仍有人仰望星空。-----王尔德
(We are all in the gutter, but some of us are looking at the stars.)

  

  
一折•欢笑


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,但仍有人仰望星空。-----王尔德

(We are all in the gutter, but some of us are looking at the stars.)

------题记


寂静的清晨,山风纯凉,落叶满地。风裹挟着落叶飞向山崖,将崖覆上点点青、点点金。


她静坐在青黄的悬崖边,望着头顶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出神。衣裳已被露水浸湿,沾了草屑碎叶,带着秋霜的冷香,浥浥地飘散在空气里。她打了个寒噤。


被清水稀释的墨色,慢慢被喷溅上浪花一样的洁白,又渐渐过渡到澄澈得一展无边的碧蓝,仿佛欢笑着的清晨大海----日出前的天空,清凉的色彩交融变幻----用笑语的表达来描述----她失神地伸出双手,比示出一个个手势,动作有些僵硬,但她慢慢地、慢慢地诠释着那句话:「这些景象,美好得如同一篇童话、一个传说。」


山风呼啸里,秋花的残香盈盈飘来。很熟悉的芳香。


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。面对苍茫的天空,她浅笑着起身,用微哑的声音慢慢地说道:"莫继续沉默了。笑语,跟我好好说句话吧⋯⋯"





她将近淡忘了他们初见的一刻是怎样的场景,只记得当她从车上那堆"神仙油"里钻出来时,那个推车的少年死死压抑的尖叫。


看长相这少年比她还小一点。如果当时他真正叫出声来的话,她可能当即就会将他一巴掌打晕,然后逃跑,然后就没有后续了。所幸他只是吓得软倒在地上,哆哆嗦嗦地指着她,发出老鼠被踩了尾巴的窸窣叫声。


她自知吓到了对方:"我躲一下⋯⋯嘘!行法者来了!"


「你、你说话?」这花生人脸色白了三度。


她不想理这些唯命是从的无脑奴才。当她从那堆"神仙油"里爬出来,眼前那许多的虫洞让她一阵发懵。她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。行法者滑来虫洞的"沙沙声"越加清晰,逼命的厉鬼一样嚎叫着扑来这里。她急得团团转,就差要跳墙。


"咕噜。"是那个花生人在发声。


她没有理会,犹豫着能走的路。


"咕噜,咕噜。"花生人发出更急促的声音。她下意识回了一下头,那花生人立刻跳起来,给她指了一个虫洞,又接连比划了好几个手势:「这里通向一处木桥,桥上滑下去死不了。」


走投无路之下她选择相信这个花生人。


钻入那个虫洞的一瞬间,将要钻到这里的行法者乱放了几枪。一枚枪子儿恰巧擦着她的脖颈飞过,在墙壁上爆出一个深洞。她跟死亡问了声好。


那花生人没有欺骗她。木桥下是一条地下河,她一头栽进了水里,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岸上了。天幕里挂着好几枚星子。她身边坐着个灰衣裳的花生人,应该和白日里发出"咕噜"声的那个是同一个。他嘴里衔着一朵花的花茎,吱溜吱溜吮吸着,手里还拿着几枝金色的小花。他慢悠悠抽出一朵来放在口中,四瓣的嘴包住花瓣,安详地、极慢极慢地上下磨着、咬着、咀嚼着,很平静,很熟练。空气中除了地下河水的土腥气,还掺杂着花的芳香,不知是花蕊散发出的,还是他自己就带着那种香气。


吃花的花生人?


他见她醒了,卸下担子似的长出一口气,将小花放在膝头,探身向她:「半夜了,山里蚊虫多,紧着回家吧。」比划完毕,他将花分了一大半给她:「甜的。」


"我不吃花。你想干什么?"她警惕地盯着他,摆手表示拒绝,出口的话语听着有些沙哑----她已经被捞起来在岸上晾了许久。


"咕噜。"花生人指了指头顶,「我让你从桥上跳下来,我总得看看你死了还是没死。」比划完,看她忽然犀利得像要掐他的眼神,他感觉不太对,连忙又比划了几下,「不⋯⋯活还是没活----你要喝水吗?」


她低下身去,双手捧了一捧河水正要喝,却被他拦住:「等我一下。」


"我用手掬水就可以----你去哪里?"


这花生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,又打量了她片刻,一声不吭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,自衣袋里拿出几片叶子,揉出汁液擦了擦手。然后他把上半身探到山洞外面,扒着山壁拉长身子,探手摘了什么东西,好像在触摸高高的天空。回来时被他捧在手里的,是两朵还未绽放的山喇叭花。他熟练地拨开袋子一样的花瓣,拈起其中一朵贴在冷青的山壁上。


一滴一滴的泉水仿佛从天空而来,慢慢在花内流淌聚拢,映着深蓝如海的天空。


片刻后,他看着花快满了,就手递给她。


她盯着这花盛的水看了很久。再抬头时,这花生人已经接好了另一朵,自己捧着坐在一旁,呷着。看见她不喝,这花生人露出困惑的眼神,愣怔半晌,他索性一仰脖连水带花一起吃进肚里,腾出双手,指指她手中的花盏,又指指自己的嘴,比了几个复杂的手势,然后快速点点头:「这花没有毒,可以吃。」


"不是⋯⋯其实拿手掬水就可以,壶也行。"


「这里的河水流经炼油处,不太干净。没花用手也就罢了,有花为什么要用手?」花生人歪了歪头,显出不敢置信的模样。


她想说用手方便,但转念一想还是别说了,说了好像显得自己又落魄又土气。


山泉的清冽和花蕊的清香糅和得飘渺虚幻,她深吸了一口气,好像最清新的空气已经充斥在肺里了。她以前从没有感觉像现在这样轻松干净过。她将花盏里的泉水一饮而尽,学着这花生人的模样把花揉成一个球塞进嘴里。"很清甜的气息。"她偷偷瞄了对方一眼,然后点了点头。


这花生人凝视着她,发出轻轻的笑声,如晚春的柔风懒洋洋吹过芦苇荡。


挺有情调的。她在心中给这个名叫笑语的花生人贴了个标签。



••


每天独自看日出,是她的习惯。坐在最高的山上,看着那浓郁的金红圆球慢慢拱出地平线,将冬雪一样洁白的晨曦融化成漫天水色盈盈。当它完全跳出的一霎时,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点燃,冲腾起无边耀眼的金光艳影,大火延烧天际,流泻的密集光点像流星一般挥洒在天地之间,唤醒深蓝天幕下芸芸万物⋯⋯


她喜欢这种感觉:平静、温暖、充满生机。而且在她看来,这是这死寂的世界里,唯一一处怀有希望的景色。


但自从前几日,在蚁猴巢穴撞见笑语之后,她莫名其妙地,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看日出的----她之前一直用双手掬水,要么就用叶子凑合,野得飞起,看到习惯用花朵汲水的笑语,她感觉自己似乎对这个寂静的世界了解得太少太少。仿佛通过笑语,她能看到这世界的另一面,那里有真正的莺歌燕舞、鸟语花香。死亡的尘埃里有绚丽花朵在酝酿。



她跑去找笑语。笑语首先表达的意思竟然是:「我在水边看日落。」


"啊?"她迟疑了一阵,感觉他有些答非所问。


笑语指了指蚁猴的巢穴----为躲避花虫和行法者的监视,他们现在离那里很远,视野中巢穴已经缩成拳头大小的一团,落霞套给它的镀边,让它像一枚金制跳脱一样熠熠生辉:「我天没亮就要去上工,分拣材料、推车、装油粮、满镇子发油粮。这些做完天也快黑了,我只来得及看日落。」


「这里的山间温度很低,水汽很大,日落的时候水边草叶上已经凝结了露。露珠里的落日很清凉,很热闹,没那么孤独寂寞。捧一点水在手里,洒在地上,一万个露珠里就有一万个金色的小太阳,慢慢融入沉静的深蓝⋯⋯」


第一次,她有些期待日落的景色。


「听说以前有十个太阳,它们感情非常好。某一天它们一起挤到天空里玩耍,散发出很多的热量。河流血脉干涸,花草纷纷枯死,庄稼颗粒无收,饿殍遍野。一个叫后羿的人类应百姓之求,射落了其中九个太阳,剩下的就是现在这一个。」笑语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,手势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。


"⋯⋯独自看云起雨落。"那种长久的寂寞感觉她感同身受。她轻声喃喃着。


笑语:「也别那么伤感。地面上有多少露水湖泊,就有多少清凉美丽的太阳。那些影子,谁说不是它那些弟兄的魂灵呢。」


她笑了:"你表达的时候像个诗人。"


「在进入蚁猴巢穴干活之前,我在欧阳吉安那里做活儿,听那个孩子念书听了一段时间。后面那些只是我的想象罢了。别信我胡扯。」笑语低下头,怕冷似的搓着手。「话说你怎么敢说话的?你为什么没有生活在镇里?」


"我刚有'父母'没几天,他们就染了鬼蘑菇,被枪决了。"


可能是因为相处时间太短,没什么感情,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心痛或者悲伤,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:"我被吓怕了,跑出了镇子。我活得算自由,但山里也有无处不在的压抑和恐惧⋯⋯总感觉,即使我逃离了充斥着死亡和愚昧的花生镇,即使到了看似没有束缚的深山,我也还是不能从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逃脱。"


笑语犹豫着,慢慢地比着手势:「一旦被发现说话,被逮到就会即刻处决。」


她低下头:"我恨透了东躲西藏的生活。如果还不让我说话,那我可能会直接疯掉。那不如让行法者逮到,死了还好。"


山间一时很静。


笑语一手撑在膝盖上,一手托腮,望着越来越暗的天光。


「你喜欢看日出,是因为那是一种看着能感觉到希望的景色吧。从黑夜到光明的过渡。」没有再继续开始的话题,笑语的喉咙里发出一声"咕噜",他指了指头顶的天空,「但黑夜不全是黑的,白日也不全是白的。黎明和傍晚,太阳照不到的天空里,是星星在散发光芒。」


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,她也知道,在没有希望的地方,根本连希望这两个字都不会有。她感念笑语心思细腻温柔,却没有再言语了。


后来的一段日子,她发觉了笑语性情之中的可贵之处。工作时的笑语和其他花生人一样:神情呆滞,举止机械;除了命令,对外界其它无动于衷,唯唯诺诺愚昧软弱。但离开了蚁猴巢穴后的笑语,走路喜欢往天上看,他不会直接回去住处吃蚁猴,而是会在山间蹓跶转悠,在月亮升起前顺一把山坳野沟的小野花再回去。虽然采花的最终目的是吃,有点焚琴煮鹤的意味,但她感觉,笑语将死气沉沉的生活过得很轻快很浪漫。如果不是无可奈何,他什么都不肯凑合。


那些日子里,她觉得自己将笑语看清了:笑语是一个,活在黑暗里,却不忘抬头仰望着星空的少年。想想那些要么呆头呆脑要么打打杀杀的花生人,她感觉笑语就像照亮阴影的阳光一样可贵。




•••


笑语有笑语的工作,她有她自己的琐事。一来二去他们渐渐减少了见面次数,但间隔从不超过两天。被她当作住处的老树洞边,每日的小野花是没有缺过的。她便也慢慢养成了吃花的习惯。这习惯保持到她吃到一种鱼腥味的花的那一天,恶心得她以后看见笑语吃花都感觉胃部不适。



某日,她发觉肩头胸口隐隐地发痛。掀开衣襟看时,仿佛有冰冷的雷电劈中她的天灵,头脑一片空白,心脏已经被冻成了冰砣子----


她没有想过这可怕的命运,竟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头上。


鬼蘑菇真似蘑菇,生长得太快了,一天下来便从针尖大小的点长到了指甲大小的块。每个花生人得了鬼蘑菇的症状都不尽相同,她的患处剧痛无比,就像被烈火大片大片地燎伤,又像许多细小的、烧红的针刺向脆弱神经,痛得她直想将那一片片的血肉撕裂。


以前她还觉得活着无趣,一天天只有日出聊以慰藉,不如早早解脱的好。但现在死亡向她露出了狰狞的面孔,她却害了怕。她用清碧色的麻布从头到脚遮了全身,离开了长居的地方,离开了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笑语。


山路崎岖,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。她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,希望浑身的剧痛能够随时间推移减轻,但走到后山一处扇形凸岩的时候,身上的伤和患处的痛竟然已经让她走不动路了,她只得倒在扇形岩石边上。她不吃不喝,不知昼夜,安静得如同死去地倚着岩石,阖着眼等待死亡的到来。


浑浑噩噩之中,两天过去了。漫长的时间里她痛昏过去又被冻醒过来。


那是第三天的傍晚。


云层之下酝酿的暴风里沉淀下来浓重的夜色,夕阳最后一抹光辉是它留恋世间的最后一眼,眼眶里溢出滂沱泪水,光芒转瞬湮灭。黑夜风雨的淫威下草木纷纷哭叫伏拜,漫山遍野的树木和灌丛互相呼应着求救悲号,却完全淹没在雷电和风雨狂潮般的怒吼之中,窒息而死。


这是个没有希望的地方。雨水击打、万蚁噬身的痛楚之下,她只求雷电能够劈死自己,结束这没日没夜的煎熬。


狂风暴雨的缝隙间隐隐有生物奔跑的声音。


半夜,雷电照彻天幕,扇形岩石旁出现一个瑟缩着的灰黑影子,浑身湿透,衣裳上每一处纤维都往下滴答着水珠。他探身,借着雷电再次吐出刺眼的青光,他看清了窝在岩石底不知死活的她。


雨水潲进避风的岩湾,带来野花清澈的芳香。


来者甩了甩身上的水,爬到她身边探手握住了她的手,感觉到她的双手冰冷,两腮也冰冷,可是心口还有点热乎气。他立刻解下自己的红披巾裹在她身上。双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,轻轻从背后抱住她,包饺子一样将她包在自己怀里,找了一处避雨的地方将她放下。


昏沉之中缓缓传来的温柔,就像穿透云洞的阳光,暖意像牛油一样融化开去,流淌到四肢百骸,融入每一寸血脉。痛楚依旧不减,寒冷却已经蒸发了不少。她费力地睁开眼睛,模糊的视野里,一个花生人正依着她的肩垂首睡着,他的侧脸紧贴着她的脸。借着雨水和闪电的光芒,她看清了,这人竟是笑语。


她想让笑语离她远些,却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了,只有颤了颤手指,掐了笑语一下,又努力地翕动嘴唇,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:"滚开⋯⋯别碰我。"


"咕噜。"昏昏沉沉的笑语从梦中惊醒,兀自发着一个音,探着脑袋,仿佛听不懂她说的话。


胸口又传上来一波针扎般的痛楚,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呻吟出声,虚浮地呼吸着,对笑语说:"鬼蘑菇⋯⋯离我、远点⋯⋯"


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,立刻挽起她的袖子。当他看到她手臂上骇人的小凸起,他呆楞了片刻,眼睛里突然大颗大颗地溢出泪来,反将她哭了个一头雾水。


笑语没有松手。


后半夜,患处反应更加激烈,痛得发狂。她再也绷不住假作的坚强面具,哭着喃喃着疼。笑语站起身来,雕塑一样凝固了片刻,突然撒腿跑进风雨中,眨眼消失在翻卷的黑夜里。


无数的闪电劈开深邃无边的天空。


他不会回来了吧。她叹息着:别回来了,当心短命早死啊。


大约两个时辰后,笑语又冒着雨赶了回来,手里拿着两个叶包。他颤抖着手拿起其中一个,另一手比划了几下,口中只发一个音:"咕噜。"「这药能压制你的疾病,从欧阳吉安那里弄来的。吃掉它。」


她艰难地呼吸着:"这不是⋯⋯无药可救的⋯⋯"


"咕噜。"笑语仿佛有些激动紧张,他长叹一声,用力比着手势:「这世界上绝没有一种东西是战无不胜的。吃掉它们。」


她已经痛到无力哭到累极。笑语便替她拆开叶包,在那些深碧色的叶子里挑了挑,拣了几个称意的拿在手里递给她:「吃了。」


而她只道是笑语在安慰她,该死还是得死。


见她神识涣散接近晕厥,对他几次三番表达的意思也没有反应,笑语几乎失去耐心。他上前压住她身体,又钳制住她两只手,将那些叶子凑在她嘴边。「吃下它们。」他腾不开手,只得用眼神命令她。


缺氧侵蚀着意识,她已经没有气力挣扎,连张嘴都是困难。笑语急得乱了手脚。他憋了片刻,索性将那些叶片塞进自己口中嚼碎,双臂伸到她身下将她抱起,紧贴在自己胸前,深深吻上她的嘴唇。将蛇信子一样的舌探进她口中,慢慢将药物渡给她。


舌尖在颤抖,摩挲着她的口腔内壁。将药物全部送入她口中之后还不够,他竟然渐渐深入她的身体。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笑语的舌,血渗了出来,咸津津的,好像还掺着眼泪的苦涩。他并没有停止,抱她的手越收越紧,几乎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。咚咚狂跳的两颗心越贴越近。


分明就是趁人之危。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已经感觉胸憋气闷。可能是笑语拿捏不好手劲儿,又紧张得过头,这一下吻得她将近窒息。她看到眼前的景象色彩掺了水一样慢慢褪去,先是变成鬼魅一样的惨白,然后便是一片黑暗⋯⋯



早晨雨还在下。淅淅沥沥,敲打出晚春翠绿的波澜。


胸口盖着笑语的红披巾,存住了暖意;手边堆着一堆果子,和一束沾着雨水的野花。笑语早已不知所踪----大概是天没亮就赶去上工了。听笑语提过,要是被行法者发现迟到怠工,他就算被盯上了,小命等于玩完了。


抬起手,抚上自己的嘴唇----似还带着笑语的气息----常年以鲜花为食的习惯培出的芳香气。


心里并没有强烈的抵触,甚至有点旎旎的甜。她捂住自己脸颊埋下头去。





太阳落山之后,她的疼痛稍微有些缓解了。那药物当真有些作用。笑语竟没有回他的住处,而是沐浴着星光赶来安置她的岩洞。见她还安好,笑语松了口气,在她身边坐下来,扭过身子把一枚果子凑到她嘴边。


疼痛刚刚过去没多久,并不想吃东西,她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。


笑语愣怔了一下,以为她摇头是因为没有力气吃。「总得吃些东西吧。」


"我不想吃⋯⋯别再来给我昨天那套!"


半晌。


"你明天不是还得上工么。跑这么老远,小心迟到了丢掉性命。"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披巾底下传出来。然后她等他回答。她盯着那双手,想着他会作出什么手势,可盯到她眼皮发沉笑语都没有反应,她只感觉到肩头有些麻痹。


她悄悄侧过头瞥了一眼,无可奈何地深吸一口气:那家伙竟然已经睡着了,头枕着她的肩膀,猫一样静静地呼吸着。


次日清晨,她醒来时,披巾依然盖在她身上,花果依旧,笑语已经消失。




••••


时间像小溪一样流淌,不知不觉到了晚夏。她身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很多,可以平平常常过日子了。


那个雨夜的深吻过后,笑语在她心里成了天成了地。可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,却将她的天地缩小践踏到阴沟的污泥里。她第一次知道,蚁猴子巢穴里工作的笑语,到底是怎样的不堪。甚至可以说,懦弱。


笑语拖着他运油运粮的车,她在后面帮他推着。他们在路上走,安静地观赏着远天渐渐沉下去的落日余晖。


突然,她听得身旁"扑通"一声,沉重憋闷。继而手臂传来一股拉力,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摔在了灌木丛中,继而被一声"嘘"钉在了地上。


她翻了个身,趴在灌木丛里。透过茂密的枝叶,她看到笑语好像大白天见了鬼,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,低着头躬着身立在土路边上,不敢再往前哪怕一点点,就好像那土路是个下面点了火的烫脚的烤盘。


从土路那边,一前一后慢慢走来两个蓝衣行法者,他们手中提着火器,离笑语越来越近、越来越近。见到瑟缩着的笑语,他们又看了看笑语身后那堆着一小堆"神仙油"的车,眼神飘了飘,向笑语打着手势:「已经到了收工时间,你又为何在这里?」


笑语脸色煞白,吓傻了一样,只是缩着肩哆嗦,不敢回应一个手势。走在前面的行法者看来比较年长,他凝视着笑语,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,然后转头向后面较年轻的行法者比了几个手势。年轻的那位看完,眼神忽然变得和鹰隼一样犀利。他绕开搭档走上前,摸了几枚子弹塞入火器,手指扣上扳机。"喀"的一声,很突兀地,冰冷的枪管毒蛇一样顶上笑语的头颅。


笑语一声惊呼都不敢发出,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。


砰!


四野寂静,鸟雀惊飞。


一切发生得太快,她根本来不及反应。


年轻的行法者不解地望向搭档----最后一刻,年长的拿着枪托斜刺里给了年轻行法者的枪管一下,子弹射偏了,将笑语的脊背擦出一道长长的烫伤,又渗出绿色的血来,深深没入笑语身后的树干里。他按下年轻行法者的枪管,缓缓摇头示意不要妄为,再转向笑语时,目光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凌厉。


他突然挥起枪托,毫不留情地击打笑语的颈肩,直将他打得肩头血迹斑斑,痛得趴在地上缩成一团方止。他又低下身,用枪托抵住笑语的下颔,迫使他抬头:「再偷懒怠工,就不是这样这么简单了。」


他锋锐无情的目光好似磨光的刺刀,一霎时将笑语刺得遍体鳞伤。


笑语咬住淌血的嘴唇,呆滞麻木地愣着----他强装出来的平静显得比哭天抢地还要歇斯底里。





•••••


树林荫翳,月色冷寒。


两个花生人对坐月光之下,在婆娑摇曳的树影里沉默。


笑语眼中的光很暗淡,他颓丧地比划着手势:「你看到了,我力量很弱,保护不了你。」


"你保护好自己就够了。在这种地方,活下来太不容易了。"她头也不抬,借着月光缝补笑语被子弹烫破的衣裳,偶尔看看地面上笑语比划手势的影子。


「我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。」


"谁不是这样。"


「你真的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吗?」


她的动作凝滞了片刻,抬起头,凝望着着他笼罩在阴影里的面容。几个眨眼的间隙过后,她又低头继续缝补衣裳,口中说道:"你是疯子。敢跟我在一起的都是疯子。"


话音刚落,笑语突然跺了一下脚,震得夜间草叶上的露水都沙啦啦往下掉,下雨一样。「谁敢跟你在一起的?」他神色凝重。


她的针掉在了草丛里,根本没来得及找,她惊愕地望着他:"你怎么⋯⋯"


「我问谁敢跟你在一起。」


她搞不清楚笑语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激动冷漠。她一头雾水:"就你啊,还会有谁敢。我还想问你呢,你怎么敢?"


笑语神色缓和下来,没有回应她。


她抚摸着自己脸上一些鬼蘑菇脱落留下的坑洼,手指触碰到患处仍然让她痛得一阵哆嗦。"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。我不清楚这鬼蘑菇究竟是什么东西,也不知它什么时候会让我死掉----我不是不信你带给我的药,我只是害怕⋯⋯"


她将补到半途的衣裳放下。笑语凝视着她,双手紧握一阵,又犹豫许久,极艰涩地做着手势,就好像在举千钧的重物:「你⋯⋯想表达什么?」


她抬起头,深深地望着笑语的眼睛,似笑非笑地:"⋯⋯染了鬼蘑菇,还能活到这个年岁,我已经满足了----你知道那关于阴司黄泉的传说么?"


静谧的声音破碎成细小的露水,飘散在湿冷寂寞的空间里,余韵仿佛和这月光一样绵绵而不断绝。当笑语终于听清了她这几个字,他缓慢地比划着手,一边思考一边表达,磕磕绊绊,像淌过嶙峋岩石的溪水,她似乎能想象出他表达时的声音,又冷,又艰涩:「听说死了的人⋯⋯都会到阴司黄泉去,清洗记忆后再以婴身降临世间时,什么都不会记得。也有人选择在黄泉等待后来的亲友⋯⋯可是人间一年阴司千年,亲友到来的时候容颜已改;而独守的他们,记忆也早已被岁月侵蚀。擦肩相逢不相识,最后还是相忘于时间的荒漠。」


笑语表达完毕便凝望着她。她垂首不语。半晌,「也是⋯⋯就算泥足深陷,已经隔了八千里路,还能从最深的岁月和刻痕里看得见最初么。」他扭头看向低空悬挂的冷月,悄悄擦了擦脸颊。


一点晶莹。应该是树叶上的露珠。清脆坠落脚下的一霎,笑语极快地比起手势,从默默流泪到出声的啜泣,只在一瞬间转换。


「我怎么说⋯⋯你可能对此没有记忆,但我记得太清楚了----那鬼蘑菇⋯⋯你疼啊,在我来到之前你可能摔了不止一次,脸上身上都被石块划得血迹斑斑,被泪水一杀肯定更痛⋯⋯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,就像个蠢木头一样杵在那里。我一直在想⋯⋯老天,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!蚁猴巢穴里那么多造恶的你包庇不惩,向善的你反而严加痛罚!


「你向我伸着手。神智不清地,你不停地喃喃着"笑语、笑语"⋯⋯我疼,我心疼啊!我无能为力,只有眼睁睁看着我的妻受苦⋯⋯如果必须这么痛苦到死的话,那还是让她现在就死了罢⋯⋯死了罢!让她解脱!⋯⋯呵,我都在想些什么啊⋯⋯


「最后我还是放弃了⋯⋯我活这么长时间,见过那么多人,这其中只有她一个----不是一见钟情,而是让我感到一种清澈见底的感动,让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。听她笑着喊我一声'笑语',那些人怎么骂我'猪猡'、'蠢货',我都承受得了,干多重的活我都认了!只想赶快到黄昏快点见到她⋯⋯我不想就这样放手⋯⋯」


他的手势越来越复杂,速度也越来越快,她几乎跟不上他的表达,后面的话她根本没看懂多少。他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他在语无伦次模糊不清地说一些话,只是没有吐出一个音节,意思完全和之前阴司啊黄泉啊那些脱节。他双手快速相擦,发出阵阵"沙沙"的响动,夹杂着他隐忍的啜泣声。末了,他伏在膝头,情绪崩溃地失声痛哭。


夜鸦哇哇地叫了几声,扑棱棱飞向远处。草叶垂着头低声细语,悄悄议论着眼前的一幕,不知是叹息还是嘲讽。她的目光瞄过那些私语的东西,然后推开膝头的衣裳,挪到他身边坐下,叹息似的笑了:"好了,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。"停顿了片刻,她继续说,"我会记得你。"


「谢谢你留下来了。」笑语脸上还挂着泪,却慢慢绽出一个笑容。


"这话应该我说。谢谢你让我知道了做你的妻是多么幸福。"



那天晚上她总是感觉胸口有些不适,心里慌乱焦躁得紧,就像被禁锢在一片湿热的冒着泡泡的沼泽上空,动弹不得。


她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。



后来的时日里,一切要做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生活习惯。他们白日里做自己的事,傍晚的时候一个匆匆赶回,一个在洒满夕阳的岔路口躲藏着,等对方出现,然后携手在山间采花采果,夜里相拥而眠。


这样平静安详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。她身上的鬼蘑菇慢慢脱落,疼痛过后留下坑坑洼洼的疤痕,很难看,尤其是脸上的疤。她强迫症似的拿绷带和风帽将自己从额头到下颔全部包裹住了,只露两只眼睛。其实这样看着更瘆人,但笑语从来不提这些。每日黄昏见到她后第一件事便是扯下她下颔的绷带,抱住她吻上她的嘴唇,让她感受来自他的对待无价珍宝一样的守护。


虽然他们早已有了夫妻之实,但笑语从未对她"说"过那三个字。笑语并不是那种腼腆到不敢说情话的性格,连趁喂药时拥吻她那种出格的事都做得出来,仅仅三个字,她不信笑语"说"不出。






••••••


噩梦,往往在睡得最深最沉的时候降临。就像酿陈了的美酒,甜极之时,便是烈性袭神之时。世间总容不得美好的东西一直完全美好下去。


某一天夜里,她被笑语翻身的声音吵醒。笑语不时地搔抓着后脖颈和背部。那处瘙痒难忍,他难以入睡。她便起来为他解痒。


上身衣衫褪去,借着微弱的星光----后脖颈往下,肩胛骨的位置,几个细小的突起,十分刺眼。


突然间,一个恐怖的想法满满占据了她的脑海,像毒蛇嘶吐的信子一样触碰着她恐惧的神经,注入的毒液使她浑身痉挛。她揉揉眼睛,双手因恐慌而颤抖。再往下----只见好几个圆圆的、粗沙一样的灰绿色鼓包,凸起在笑语的背部,像好几只恶毒的眼睛一样死盯着她,仿佛还在阴险地嘲笑她。


她惊得浑身发冷。


鬼蘑菇。


她传染给他了吗?


她立刻从地上跳起来,跳离笑语身边。全身骨节咯吱作响。


「你看见什么了?」笑语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,抬头看着她。她紧张地调整着呼吸,一手按着心脏,慢慢坐回方才的位置,以一句"啊,一只虫子。睡晕了被吓一跳",淡淡带过。


笑语没有怀疑,怕也是因为很困了,他重新靠在她怀里闭上眼睛。


她机械地轻抚着笑语的肩背,枯坐在树影下,怅然若失。


那天晚上,她醒来以后就没有再睡着。她蜷缩在笑语身边,慢慢地,将袖藏的记忆从心底摸出,把属于他们的时光从头到尾清算了一遍。到最后的时候,她才意识到笑语那次失去理智的大哭,原与她的鬼蘑菇有关。和她在一起很有可能会染上鬼蘑菇,笑语却像一只精神错乱的飞蛾,没头没脑地,拼命也要接近她这十有八九要害死他的火炭。


为了爱她,他是选择不活了吧。


但是,还不行啊。笑语一直拥有着那么多:他的天空、他的云华,他清透美丽的日落和漫山遍野的小野花。在遇到她之前,笑语过得,大概像她所以为的那样轻松有情调罢。


他得活下去。哪怕仅仅只是使死亡延期。


她想到了笑语给她吃的那种草叶。那是笑语费了很大劲从欧阳吉安那里求得的。


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雨夜的记忆。


即使笑语已经睡着,她还是不自然地揉了揉脸颊,指尖触到滚烫的热度。


她是鬼蘑菇感染者,直接去向欧阳吉安求药绝对是求不到的,她只有去盗药。


这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。


她低下头,轻轻抚摸着笑语的脸颊,语声似笑似叹:"谁叫你救过我呢。就算我上辈子欠你的。"


可是这么多天,他们早已习惯了有对方陪伴的生活,她这回离开,笑语会有何反应?


是的,她得寻找一个离开的理由。


把一切规划好了。她写好一张纸条,悄悄塞到笑语的右侧衣袋里。笑语有个习惯,紧张的时候会右手插兜。"就算笑语早在她拿到药之前发现了纸条,他也不会有那个胆子进镇的罢。面对两个普通的行法者,他就抖得只差钻进地缝里了啊。"她心里盘算着。



次日凌晨,她拦住将要去上工的笑语,郑重其事地问他:"你爱我么?"


听到这个突兀的问题,笑语愣怔了一下,抬起手刚要回应,手腕却被按住了。她贴近他,盯住他的眼睛:"说话,回答我。"


笑语的眼神有些颤抖,嘴唇开合几下,呼吸急促起来又平静下去,最终是没有发声。


她"哦"了一声,垂下眼神,耸了耸肩,好像在说"我就知道会是这样"。她转身朝山下走去。


野风送来她嘲笑的声音。


"连一个字都不敢说。保持无知和愚昧不是自保,而是自杀。"


右臂的袖口突然传来一波拉力,卡得手腕轻微地疼。她不耐烦地回扯了几下。"咕噜。"笑语轻轻发着音,拉她袖口的手晃了晃,似乎狠狠摇了几下头。


她回身朝他微微一笑,然后用力将他的手从自己袖子上劈剥下来,就像驱赶走衣裳上停着的飞虫,表情瞬间转冷:"各有各志,各有各路。你走你的,我走我的。"


"咕噜。"笑语执拗地不依她,左手又缠上她的手腕,嗓子里声音有些低沉,仿佛暗暗的埋怨,夹杂着些许愤懑:「你今天怎么了?发生什么事了?」


"谁想你关心。胆小鬼。"


笑语很少发怒,她几句话也不至于让他这样愤恼。但他真的这样做了。他一伸手把住她的肩,狠狠将她的身体扳过来。她还没从那猛力里头回过神来,只见笑语喘着粗气,双手手势比划得极快又极其用力,似乎都能听到他内心愤怒的狂吼:「你在做什么?假正经、假清高!总是没事找事⋯⋯我受够了。你这回走了,你就别再回来!」


心里分明已经被悲伤和不舍塞得满满的,现在又看到笑语这样的反应,胸口仿佛有一把刀在其中绞来割去,直伤得痛不欲生,她想要大哭一场,却还要强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,扯出一个嘲讽的笑,指着他笑骂:"好家伙,你以为我想留在你这胆小鬼身边?憋屈死我了⋯⋯"


「你简直莫名其妙、无理取闹。」


"就你这懦夫,有资格说我?"


她迅速扭过头,小跑着冲下山路,只怕笑语看到她掩饰不住的悲伤。


寒冷的山风扑面而来,刀一样削刮着她的脸颊,泪水迎风洒落。


她很快消失在山路转弯的地方。


确定她看不到也听不到自己之后,方才还暴怒失控得像头狮子的笑语,下一秒,却像枯萎的芦苇一样颓丧下来。他默默地低下头,解开自己的领口


星星点点的灰绿色鼓包,在浅色的皮肤上十分显眼。这些东西,他晨起才发现。


笑语仰头长叹一声,全身卸了力一般,背部贴在长满滑溜青苔的山壁上,又顺着它慢慢滑下。他双手抱膝,将脑袋埋在胸膛与双膝之间的空间里,独自喃喃着谁都听不懂的音。



回过头来想想,刚才那大吵简直不知所起,过程莫名其妙,结尾还云山雾罩,全程是漏洞百出,两个人却都自然得给人感觉见了鬼了。怕是心里都揣着事罢,为了吵而吵。




•••••••


天上的流云呈现一种奇异的红,像是某种力量刺破了穹顶的肌肤,流云翻涌着被喷射下来,晨曦映照时,那色彩仿佛是从动脉里流出的泛光的血。


她已经失踪了一整天。笑语心急如焚了一整天。加之鬼蘑菇带来的奇痒难忍,他上工都心烦意乱,险些让行法者杀掉。


一天的时间,鬼蘑菇已经蔓延到了笑语的手臂脖颈,它们堂而皇之地裸露在外,他不得不展开披巾将自己上半身全部裹起来遮蔽住。


第二天上工前,笑语看到两个花生人站在蚁猴洞口。


「镇子里怎么那样吵闹?」


「听说是有那不要命的,偷吉安大神仙的东西哩。」


心头莫名其妙突然一紧。他习惯性地将右手插进衣袋,指尖却触碰到异样物品。掏出一看,是一张折好的纸片。展开。"我外衫左侧的内兜里",九个字,她的字迹。


一种不祥的预感阴云似的笼罩心头。


内兜里有什么?她为何不直接给他?


笑语一失神,手劲松了,纸片像一只白色的蝴蝶,"呼"的一下子被野风刮上天空,虚虚浮浮地飞向镇子的方向。



他鬼使神差地登上高处。他看到----远处,行法者高大的身影像平地里突冒出的尖刺,此起彼伏,不依不挠地追逐着一小块闪转跳跃的清碧色彩。飞射的子弹和刀斧刺破整块厚重低垂的天空,又像骤雨一样落下。破碎的木板和飞溅的火星噼里啪啦坠落在那片清碧周围。


她像暴风雨中的萤火虫,有气无力地撑持着最后一丝光芒,晃动的风中残烛一般瞬息就要熄灭。


那一刻,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慌闪电般击中了笑语。他几乎在一瞬间就疯掉了。



好浓的烟气,呛得她快要窒息。


她捂着受伤的腰眼,挣扎在愈加激烈的火药和追逐之中,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。


本就知道此次有去无回的她,根本不惧死,只有担忧----她没能成功,在找到药物之前就被行法者发现,被一路追赶到镇里。她靠着一身山林逼出来的技巧勉强躲避着刀斧和枪弹,体力却即将在漫长的追逐战中消耗殆尽。


这时,一个灰衣裳的花生人,受惊的猫一样飞速蹿到街心,抬着头挺直身体向四周张望,急切得全身发抖。清晨昏暗的亮光透过厚重的云层,和惨白的灯光一起白晃晃地洒在毛糙的积木建筑上,清晰地照亮了这花生人身上毒蘑菇一样的突起,疙疙瘩瘩,尤其瘆人。数束目光凝固的一瞬间,四周房屋内的花生人像打了鸡血一样蹦起来,又沉默着瑟缩到房屋最深处,唯恐那可怕的鬼蘑菇传染到自己身上。


目光接触到那个花生人时,她的心跳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停止了。


追逐她的行法者见状,分流了一半的人手,分散开去,从四周收心,渐渐靠近那个花生人。分明眼前是显而易见的危险,这花生人却完全无视周围环境如何。他将自己暗红色的的披巾高高举起用力挥舞,张开嘴巴----喉咙气流涌动,透过几乎锈掉的声带,用尽所有气力,朝天空发出一声嘶哑到泣血的呼唤:


"小----欢!"


声音混沌不清,音准不对,囫囵得像泣血呻吟。可是她听清了、听懂了。她惊得头脑一昏,脚下打滑险些从房梁上翻下去。一颗子弹穿透了她飘扬的衣襟。


笑语低着头东窜西逃,却不忘声嘶力竭地大吼:


"小----欢!"


"山里、跑!----"


别叫了、我求你别叫了!她的心在大喊,出口却只有憋闷的一声"咕噜"。身后行法者挥着斧头冲上来,她下意识就地一滚挤入房屋的间隙。


松动的房梁卷着灰尘,轰然砸下。平地里突兀地爆出一片烟尘蘑菇云。她浑水摸鱼甩开了行法者,一路飞奔。


"笑语⋯⋯"


笑语被拖到了处刑台边缘,双膝一脱力重重跪了下去。黑黝黝的枪口立刻对准了他的头颅。


云华凝固了,落叶凝固了,注视的目光和泪水都凝固了。一切的美好即将破碎零落,他却不颤抖了、不害怕了。


在最后一刻,他转过头来,冲着那个让他魂牵梦萦、被泪水模糊的方向,似乎在开心地笑。


在最后一刻,四瓣的嘴唇微微开合,话一出口,一切的念想都烟尘一般散尽了:


"我爱你。"


砰!


三个字音,连带着热血一起从唇齿之间喷吐而出,霎时染了一小片天空。


凭借生命绽放的花朵,烟火一样转瞬即逝,像极了他曾经描述过、又在她在梦里出现过的,纯净美丽的云霞,那是青翠草叶上的露珠里,山间日落的动人景象。


走吧!走吧!活下去,不要再回来啊。


那是笑语最后的呼唤吗?


一步踏入山林。


两行泪水洒落身后风中。




••••••••


如果时间回到她发现笑语染上了鬼蘑菇那天晚上,她会不动声色,一直陪在他身边。像那个雨夜他抱着她一样,她要搂着他,要他死在她怀里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:她只找得回他没有了头颅的残破身躯。


她太想他活得久一点,却没想到,她的想,却让他年轻的生命早早落了幕。


心痛得像要被铁钳捏碎,痛得她想对垂泪的天空狂喊。



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


鬼蘑菇逐渐没有任何动静。她蒙面裹身,执意挤进了那不见天日的场所,接过了笑语的推车,又负责运送被枪决的感染者尸体。


虽然她知道直接导致笑语死亡的人是她自己,但她放不下对那些人的仇恨。报仇的念头积满了她的心,已经将悲伤挤占得毫无空间。


而自那以后她才知道,那鬼蘑菇根本就不是传染病,不需要任何药物便能自愈。联想到过往,笑语的所作所为、那晚心头隐隐的不适,她才醒悟:


什么能压制鬼蘑菇的药,都是他胡诌的。那些叶子,毒草罢了。笑语不忍心看到她继续痛苦下去,想要亲手结束她的性命。怕是他只是没有真的做到,又给她服下了解毒的药。


「我既然叫笑语,那么我自然不会让你哭。」


什么鬼逻辑。



黑夜里,雨中微冷的风清清香香地吹落遍野细碎的小花,晶莹的泪一样飘洒在离人肩头心上。她躺在满地花瓣里,泪水混着雨水放肆地流淌在她脸上。


自那以后,她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。


当然,也没有再笑过哪怕一次。



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•


她坐在数年后的秋季里,看着地平线处的一道鱼肚白,好像掺水的颜料,漫亮一方天空,挤开浓重的夜色。


秋日童话般高高的天空依旧。


数多年过去,当年在深山里自由自在的小欢,变成了暗无天日的巢穴中潜伏的隐娘;再后来,风来了,雨来了,皱纹划刻上眼角的她再不复年少,岁月将隐娘熬成了隐婆。一切物是人非,她早已忘了露珠里的日出和日落,忘了于山间飞檐走壁时的畅快舒爽;而记忆中崖壁上攀爬着的牵牛花盏,则更不复存在了。


笑语已在地下独自沉眠数年,阴间已过数千年。地下的青春犹在,地上的却已是春归年老。就算阴司黄泉还能重逢,记忆仍存,怕也已是咫尺天涯而不得相认了罢。


但是,她自认为自己认得他的----


----此身此命如阴沟里最低贱污浊的泥土,走路却总爱往天上看。眼前明明覆满了血火阴翳,可泪水冲刷过后,盛满烈火的金盘一样的太阳点亮他的眼眸,映照眼底的,只有童话般的天空、糅和着霞彩翻涌绽放的云花,和四季间温柔变幻的,梦一样的朦朦山色。



"隐婆,您找我?"


雏凤清音。靛蓝衫子的少年在岩石后探头探脑,有些发怯地缩着肩膀。


笑容隐隐浮现在嘴角。她回过身,朝向那个笑语盈盈的方向。





对于笑语这个人物:


在花生镇里,笑语是最弱小的存在、最卑微的奴隶,苟且偷生于强权之下,以服从和愚昧换取看到明天太阳的可能,仅仅只是听到行法者的脚步声,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跪地求饶。


笑语是个懦夫,是个胆小鬼,这不可否认。


但是,当面对的不是两个行法者,而是可以在瞬息之间轻易杀掉他的强权和暴力时,笑语并没有像从前那样选择求饶和退缩。因为就算是一个懦夫、一个胆小鬼,也有一处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逆鳞,触之则怒、则发狂、则失控。


其中影响的并非性情,而是本能。







「每一个行法者,都一样,要么死在敌人手上,要么死在同事手上。」





领导


七号没有去刑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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